与君初相识 犹如故人归 天涯明月新 朝暮最相思 与君初相识 犹如故人归 天涯明月心 朝暮最相思

若非遇着王维,他的声名只怕会黯淡许多,继而湮没在浩瀚的史海中 。
王维以修禅自居,奉行维摩诘在家修行的宗旨,一生志在归隐,放下了荣利功业,唯独不曾放下一位友人 。他为友人写诗,为他遣怀,在世外桃源的辋川中永远为他留着隐居的厢房 。慧秀于中,才高于外,王维总是亲切地唤他:秀才 。
秀才名裴迪,家中排行第十,无人知晓他生于何年,卒于何地 。裴迪似是为王维而生,在与王维无关的人生里,便被历史隐去了所有 。他多以依附王维的形象留存在后人的评说中,恰似缠绕女萝的菟丝 。
论年岁、阅历、诗名,裴迪无一能与王维相较 。他或许出身寒门,否则在朝史官不会忽略他;他也没有过人的诗名,不然笔记小说一定会八卦他的轶事 。王维和裴迪如何结识的呢?古时的读书人多有拜官治国的理想,王维已在朝为官,裴迪是后生,也像李白、王维他们,入长安谋求功名 。不知在某位大官的乐宴游猎中,或者在一场少长咸集的文人雅集中,两人不期而遇 。维之品貌无需赘言,被他引为知音的裴秀才,自有其风华绝代 。见过裴迪的大诗人,自发为他留下了诗篇 。杜甫读了他的诗,像初冬的早梅生出岁暮之伤,吟咏著客行的轻愁;似钱起入了他的书房,窥见了月满高楼,一树寒秋,笔意愈发的疏淡清远 。若非一位落落清秀、文采斐然的布衣少年,何以诱发文人墨客的诗兴?
王维终生修炼禅道,透过裴秀才汲汲于富贵的眼神,窥得几许不与世移的孤傲 。裴迪就像是他前世最亲密的亲人,他的迷惘、耿直像极年轻时的自己 。周旋于达官贵人和帝都学子之间,裴迪早已疲惫 。有些人天生就是谪仙,无法放下尊严迎合世俗的法则 。恰是裴迪的不合群,保护了他的灵性 。
辋川别业落成已久,王维住在里面,清静有余,寂寞也有余,遂邀裴迪小住 。从此,裴秀才成为王维生命中最特别的存在,他们也成为知音的又一经典 。唐代以诗文相交的诗人有许多,譬如元白 。他俩俱是平分秋色的才子名家,赋诗唱和,长篇大论以宣泄心曲,各自的风流韵事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。而王、裴则安静得多 。《新唐书》仅载:“别墅在辋川,地奇胜,有华子冈、欹湖、竹里馆、柳浪、茱萸沜、辛夷坞,与裴迪游其中,赋诗相酬为乐 。”王维用含蓄的诗语表达着对裴迪的爱重,但其份量却超过了其它题材;裴迪也用同样的文字回报他 。裴迪传世的少数作品,几乎都是写给王维的 。其中,两人共同完成的“辋川诗”,成为他们友谊的最佳见证 。
一双“辋川”,四十首五绝,缔造了共属于王维和裴迪的辋川山庄 。王维小心地誊写成册,取名《辋川集》,并作序纪念:“余别业在辋川山谷,其游止有孟城坳、华子冈……与裴迪闲暇,各赋绝句云尔 。”辋川凝结了王维诗情画意的巧思,一步一景都是天然的图画、鲜活的诗歌 。处处美景,他最愿与裴秀才共赏、共歌 。
裴迪入了辋川,从都市走入山水,仿佛是找回武陵人失落的桃园,被繁芜束缚的身心瞬间放空,灵魂得以自由舒展 。原来,人生也可以这般豁达 。难怪王维久负盛名,还能做到不染尘俗 。裴迪也爱上了这座遗世独立的山庄,感谢时不弃我,得王维赏识,得以感受他淡然沉静的性子,修习他大隐于世的生存态度 。
于是便有了他们在辋川畅怀和乐的生活 。他们游览盛景,弹琴赋诗,终日啸咏 。每到一处,他们切磋技艺一般,作一首同题诗歌 。不为一争高下,只向好友交换内心的密语 。从孟城坳到华子冈,再到文杏馆,裴迪移步换景,从陶醉走入迷梦,对着山光水色倾情吟咏 。王维看在眼里,喜上心头,挥毫泼墨将他的诗才发挥到极致 。
王维的二十首诗中,有两首最为知名 。一是《鹿柴》: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 。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 。”二为《竹里馆》: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 。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 。”因有了裴迪在侧,这些诗更应这样翻译:
秀才,当初盼你赴约,我在远山中,只能听到隐隐人声 。我回到深林中,也只能孤身看着明月光静静洒在青苔上 。你来后,我独居在竹里馆,某一深夜披衣起身,迎著月光鼓琴而啸,不知安睡的你,可曾在魂梦中听闻我的琴歌?
裴迪回应:“日夕见寒山,便为独往客 。不知深林事,但有麇麚迹 。”“来过竹里馆,日与道相亲 。出入唯山鸟,幽深无世人 。”
他说,我黄昏入山,山寒我更孤 。纵使我不知道深林中你的情形,野鹿经过尚有足迹留下,我走过的地方也留有对你的牵挂啊 。我也曾造访你的竹里馆,但我眼中只有野鸟出没的踪迹 。因为有幸向你修习禅道,我正在学会看淡世情,超脱如你 。
维说芙蓉堪怜,自开自落;他道知音顾怜,善哉善哉 。维说轻舟隔水,遥遥不识;他道泊舟由我,闲看清波 。维说连山秋色,惆怅何极;他道山翠拂衣,且行且忆……
【与君初相识 犹如故人归 天涯明月新 朝暮最相思 与君初相识 犹如故人归 天涯明月心 朝暮最相思】相逢是首歌,每一阙都是懂得与慈悲 。裴迪感知到王维隐居辋川的深意,也体会到他修行路上时而流露的徬徨 。他愿做钟子期,衷心敬仰他向隅独居的行径,同怀超脱尘世的心 。
年轻的秀才终是修为尚浅,他不愿躲在王维的羽翼下沉溺安适 。他执意再入红尘游历一遭 。暂别惺惺相惜的王维,裴迪备考去也 。
辋川从未有过的幽静 。只因裴秀才曾经来过,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有他的痕迹,每一处也都镂刻着他的姓名 。纵使潜心修佛的王维,也不由黯然神伤 。他知道,裴迪在走一座独木桥,古往今来的官场仕途,能纵横笑傲的又有几人,能全身而退的又有谁?何况天宝年间朝野铺张奢靡的生活,早已暗示乱世的迫近 。
一转眼春去冬来,裴迪正在家中披衣呵手,挑灯夜读 。而王维,镇日清闲,也镇日无聊 。裴迪初入长安,王维邀他游居辋川,共享远离尘嚣的闲适岁月;待秀才回家备考,他只得在深夜中小酌孤独 。王维总是不着意地惦念著裴家的十公子,不知不觉走到了华子冈 。眼前的良辰美景,离了他的清影,总是失了几分生气 。执笔,眼前便浮现出他的眉目,落笔,便是他吟风弄月的神态 。他蓦然萦怀,寄去一笺专属于摩诘居士的问候 。
这是一封家书,更是来自远人的思念,历史给它起了一个名字——《山中与裴迪秀才书》 。王维以“山中人”自居,絮絮说着裴迪看不见的美好:辋水沦涟,与月上下,寒山远火,明灭林外 。他多么希望裴迪能够目睹这番景色 。然而裴迪泛舟学海,勤登书山,王维怎敢贸然打搅他的功课 。他只在末尾轻声问道,“待春暖花开,子能从我游乎?”
纵使没有连月的烽火,裴迪也视这封书信重于万金 。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看到这封书信时,怎样的百感交集,但历史也向人们吐露了蛛丝马迹 。裴迪终于彻底摆脱樊笼的束缚,回到了疏朗天然的辋川,再访至交好友,久违的诗咏琴歌,再次回荡于辋川别业的天地中 。
他们的友谊,超越了身世名利,同气相求,直达灵魂最深处 。也许对于他们来说,辋川,便是望穿秋水与重山,祈盼一场与知音吟啸林泉、不惹尘埃的至乐,此生不渝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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